第九章 两千五百英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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{多年后她仍记得这个画面,无星无月的故乡海边,他们三个手拉着手,在夜雨中奔跑,耳边是风声雨声海浪声声,手心里牵着的,是这辈子最好的朋友。}
  
  因为航班少,傅清时与霓喃回到岛城时已经是晚上了,两人直奔医院。
  
  之前她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的,她害怕听到令自己崩溃的消息。出租车快到医院时,她终于打开了手机,看见秦艽发来的那句“第二次手术结束,他度过了危险期”后,她掩着面孔,狠狠地舒了口气,紧绷了一整天的身体软绵绵地往傅清时怀里靠。
  
  他剥开一颗糖塞到她嘴里,她午餐晚餐都没吃,水也没喝一口,他真担心她会得低血糖。
  
  秦艽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,一见霓喃就起身紧紧抱住她。
  
  霓喃拍拍她的背,轻声说:“没事的,一定会没事的。”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。
  
  宁潮声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昏睡未醒,但好在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了。
  
  两人分开后,霓喃发现长椅上还坐了个陌生的男人,正抬头望着自己。
  
  秦艽介绍道:“这是潮声的爸爸,今天上午到的。”
  
  “叔叔,您好。”
  
  “你好。”宁爸爸站起来,对霓喃笑了一下,只是那笑容里夹杂着浓浓的愁。
  
  霓喃说:“叔叔,这么晚了,要不您先去休息吧,这里我们来守。”
  
  宁潮声的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岛上,离岛城很远,且交通不便,宁爸爸这一路过来,汽车转夜火车,时间很长,又因担心儿子,想必是一宿没睡,此刻他神色十分憔悴。
  
  宁爸爸摇了摇头:“没关系。”
  
  霓喃也没再劝,她让傅清时陪宁爸爸,自己拉着秦艽去了楼梯间,两人在台阶上席地而坐。
  
  霓喃问:“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  
  秦艽点了一支烟,深深吸了一口,在吐出的烟雾中,她艰涩地开口:“我们拍鱼翅晾晒场时被发现了……”
  
  其实一开始的跟拍很顺利,码头上人来人往、热热闹闹的,秦艽与宁潮声又配合默契,完美地掩饰了自己的身份,她成功地拍到了实打实的素材。后来跟在装载那个集装箱的车后面时,秦艽兴奋极了,心头好似有一腔热血在翻滚。
  
  宁潮声驾驶摩托车的技术非常好,平日里内敛羞涩的男孩,开起车来却无比迅疾生猛,不远不近地跟着那辆货车穿街走巷,最后来到了近郊的工厂区。离开了热闹的马路,这边进进出出的又都是货车,摩托车就显得格外打眼了,但他们运气还算好,跟在另一辆货车后面做了掩护,成功追踪到了翔盛开设在工厂区的存放与晾晒鱼翅的仓库。
  
  两人远远地躲在一辆大货车后面,发愁地看着工人开始卸货,仓库里大约有十来个人,都穿着统一的制服,想要靠近并混进现场实在是件难事。最后宁潮声发现了一个可供藏身的位置——在翔盛仓库的斜对面有个二层小楼,似乎是被废弃的仓库,大门半阖,里面堆着很多塑料垃圾。他们爬上了仓库的二楼,把照相机往窗台上一架,对面的情况就看得一清二楚了。工人正在拆装麻袋,像对待垃圾一样地将那深海之王的背鳍一只只倾倒在地,让它们曝晒在阳光之下。宁潮声看着那些鱼翅,拳头紧握,神色愤怒,若不是被秦艽拉着,估计他都要冲出去找那些人拼命了。
  
  他们被发现时拍摄已经接近尾声了,两人正准备撤退,忽然听到下面有人大喊了一声:“有人偷拍!”
  
  然后,好几个工人抄起了木条、铁铲之类的工具就往废弃仓库跑来,秦艽他们只有一条离开的路,两人飞速往下跑,可还是被对方堵在了一楼楼梯口,一照面,秦艽就知道己方处于绝对劣势。
  
  她心思急转,想着怎么与对方交涉。宁潮声忽然将她拨到身后,自己往前一步,做出了一个绝对的保护姿势。秦艽看着那瘦削挺直的背影,心里一暖。
  
  “乖乖把拍的东西交出来,就放你们走。”为首的年轻男人开口道,他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,一直蜿蜒到眼角,让他看起来有点阴沉可怖。
  
  见对方没打算动手,秦艽松了口气,装作很害怕的样子,战战兢兢地上前,将手中的照相机递了过去。
  
  “小九!”宁潮声忽然截住她的手,厉声说,“不能给他们!”
  
  她回头冲他轻轻摇了摇头,无声地说了一句话,可惜宁潮声看不懂唇语。他固执地拽着她的手臂。
  
  那些人可没有耐心等他们拉拉扯扯,有人上前恶狠狠地推了下宁潮声,他踉跄着往后倒去,手中还拉着秦艽,惯性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。
  
  秦艽手中的照相机被抢走,疤痕脸还顺势踢了她一脚:“让你们吃饱了撑的管闲事!快滚!”
  
  秦艽痛哼了声,一句脏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,但想到自己的处境,忍住了。宁潮声却忍不了,见秦艽被踢,他眼睛赤红地爬起来,像只凶恶的小狼狗般冲了过去。疤痕脸正一边看照相机拍摄的内容一边往外走,没防备地被宁潮声重重一撞,身体顿时往前扑倒,照相机也跟着跌了出去,宁潮声立即去捡。
  
  “潮声!”
  
  他起身时听到了秦艽惊恐的声音,然后便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剧痛,还没站直的身体被一把铁铲打趴在地,他想爬起来,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,刚一动后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痛。他怀疑自己的肋骨正在一根根断裂。
  
  然后,他被人拎了起来,刚站稳,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扇了过来。
  
  “妈的,老子这辈子最痛恨背后偷袭的小人!”
  
  他被扇得头昏目眩,踉跄着又跪了下去。痛,所有的感官都被痛充斥着。他想看看秦艽怎么样了,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。她是不是也被打了?可他的脖子根本转不了。
  
  秦艽被人钳制住,捂住了嘴,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,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,可她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疤痕脸又将宁潮声拎了起来,然后他站在宁潮声的身后,抬脚恶狠狠地踹他,宁潮声被踢出好远,像个被操控的木偶人一般摔在地上,一动不动了。
  
  秦艽闭上眼,一滴泪从眼角落下。
  
  过了一会儿,她听见有人低声说:“姜哥,那小子流了好多血,没知觉了,不会……死了吧?”
  
  秦艽豁然睁开眼,紧接着,疤痕脸说了句“我们走”,钳制她的那两个男人便松开了她。
  
  秦艽飞奔到宁潮声身边,他脖子下流出来的血蔓延成了一条细细的小溪,她被那鲜红的颜色刺得模糊了双眼……“霓喃,都是因为我,是我的错……”秦艽又拿出一支烟,点火时她的手微微发抖,火柴划了几下都没划燃,她眼前又浮现出了大片大片的血色。
  
  宁潮声倒下去时磕在了一颗钉子上,钉子戳进了他的颈部动脉。
  
  霓喃帮她点了火,轻声说:“你别自责了,他不会怪你。他那么爱海洋生物,见不得有人伤害它们。”
  
  霓喃一点也不奇怪宁潮声会拼了命地去抢那部照相机,那些被残忍地割下来曝晒在阳光下的鱼翅,它们是属于深海的,却因为人类的食欲与贪念而成了刀下亡魂。凌驾于别的生命之上的人类却还不自知,鲨鱼的灭亡将严重破坏海洋的生态平衡,我们摧毁的,正是自己的生活环境。
  
  “不,是我的错。”秦艽摊开掌心,那上面是一枚微型摄像头,“是我忘记告诉他了,我还准备了这个。”
  
  这是她的习惯,就是以防偷拍时会被人发现抢走素材。是她一时疏忽,却差一点害死宁潮声。
  
  “事已至此,你就先别忙着自责了。打起精神来,去给潮声与那些死去的鲨鱼讨回一个公道!”霓喃摸摸她的脸,她应该是一宿没睡,黑眼圈浓重,眼泪将眼线晕开了,口红也掉了一半,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她,“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,天亮后,我们一起打仗!”
  
  秦艽摇摇头:“睡不着。我等潮声醒来。”
  
  霓喃将她拉起来,朝电梯走去:“你现在给我回家睡觉。醒来后,给我好好地写新闻稿。”
  
  “霓喃……”
  
  “我不是在跟你商量。”
  
  秦艽没再挣扎。
  
  霓喃将她送到医院门口,拦下一辆出租车,将她塞了进去。
  
  “小九。”霓喃扶着车门,弯腰叫她。
  
  “嗯?”
  
  她轻声说:“我们将面对的,是一个特别强大又不讲规则的对手,你怕吗?”
  
  秦艽抬起脸,灯影流光下她漂亮的眼睛里毫无惧意,她摇摇头,说:“我只怕潮声醒不来。”
  
  霓喃跟司机说了句抱歉,将车门轻轻关上。她目送着出租车混入车流,渐渐消失。她挺直的背脊一瞬间松垮下来,在秦艽面前的冷静一点点褪去,那句“我只怕潮声醒不来”令她的一颗心变得茫然无措,飘忽着,下坠着。
  
  明明刚入秋,她却觉得这夜真冷,她抱紧了手臂。
  
  忽然身上一暖,熟悉的气息传来,她被拉进了一个怀抱。霓喃转身,双手环绕过他的腰,将脸埋在他的胸前,拼命汲取他身上的温暖。
  
  “你怎么出来了?”
  
  傅清时说:“宁叔叔没吃晚饭,我出来买点吃的,你也吃点好不好?”
  
  霓喃点点头,她劝秦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,自己自然也要做到。
  
  他们去附近的粥铺打包了三份粥与一些凉菜,吃饭的时候霓喃将宁潮声出事的原委一一告知了傅清时。
  
  傅清时沉吟了下,问:“潮声被人殴打的画面也拍下来了?”
  
  霓喃点点头,那个针孔摄像头被秦艽安装在她戴的长链里,拍下了整个过程。
  
  “光是曝光一个鱼翅晾晒场估计掀不起什么大风浪。”傅清时叹息一声,“毕竟很多人对待鱼翅的态度是事不关己的漠然,但殴打记者就不一样了,首先就会激起媒体同行们的愤怒。”
  
  霓喃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,在这个围观不嫌事儿大的全民网络时代,暴力事件远远比海洋环境问题更吸引人的眼球。
  
  傅清时继续说:“还有,马上报警。再找律师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伤人者与他们背后的翔盛海运。”
  
  她心里很乱,只想到让秦艽好好写新闻稿,没想那么多。秦艽也是,从昨天出事到现在,只顾着担心,都忘记报警这回事了。
  
  霓喃感激地看了眼冷静地分析情况的傅清时,幸好有他在身边。她握了握他的手。
  
  他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,说:“你安心地在这里等潮声醒来,其他事都交给我。我马上联系胡蝶过来。至于律师,没有比我哥更适合的人选了。”
  
  霓喃听胡蝶说起过,傅清平在这方面是岛城数一数二的专家,而且他一直在追查翔盛,收集了很多资料,对这场起诉应该大有益处,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。只是,傅清时与哥哥的关系那么僵……傅清时知道她在想什么,笑了一下:“我不觉得为难。”
  
  她侧身抱住他,头伏在他肩胛处轻轻蹭了蹭:“谢谢你,清时。”
  
  他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:“见外了啊,女朋友。”
  
  第二天,翔盛海运公司旗下的货轮偷运违禁品鱼翅的视频首先在oneeye新闻网站曝出来了,然后是秦艽的微博,之后被国内外各大环保类网站与自媒体推波助澜,接着更多媒体与网民纷纷转发扩散,像是燎原之火,瞬间引爆了各大社交网站,舆论几乎是一片倒,全都在谴责翔盛海运。
  
  另一方面,胡蝶将宁潮声受伤事件立为了刑事案件,当晚就将疤痕脸逮捕了,疤痕脸叫姜闽,面对审讯,他一开始吊儿郎当的没当回事,竟然问:“那小子死了吗?”在他看来,只要没死就不算什么大问题,反正家里人会帮他收拾烂摊子。
  
  胡蝶怒极,如果不是旁边的同事拉着,她已经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了。她冷笑一声:“宁家请了最好的律师来,我跟你讲,判你蹲个十年八年轻而易举,如果宁潮声醒不来,你就等着偿命吧!”
  
  姜闽一下子就慌了,叫道:“我要见我表姐,我是在帮她做事,一切都是听她吩咐的!让我表姐帮我请律师团来!”
  
  胡蝶抬头看向摄影头,傅清平此刻正站在监控室里,两人隔空对望,她眼神中流露出的讯息,只有彼此能懂。
  
  他们早已做过调查,姜闽的表姐朱明艳,正是翔盛海运公司的负责人,也是谢翔盛的妻子。
  
  之后,傅清平代表宁潮声以故意伤人罪起诉了姜闽以及其背后的翔盛海运。
  
  舆论战愈演愈烈,翔盛的公关团队正焦头烂额,紧接着一纸诉讼直接就送到了朱明艳手上。翔盛海运陷入前所未有的信誉危机中,不仅是这个子公司,整个翔盛集团都受到了影响。
  
  朱明艳脸色阴沉地走到窗边站了会,然后转身对还站在那里的秘书说:“你去见见那个姓秦的女记者,如果有必要,带她来见我。”
  
  “好。”
  
  “听说她以前是个模特?”
  
  “是的。”
  
  “找人去调查下她,事无巨细地查,但是要快!”
  
  “是。”
  
  翔盛集团公司养的公关团队也不是吃素的,短短一下午,很多网站的视频就已经被删除了。但作为风暴源头的oneeye很不识好歹,负责人竟然讲,在他们的网站,新闻素材的支配权属于拍摄它的记者。
  
  “那男孩醒来了没有?”
  
  “还没有,不过我找医生打听过了,状况稳定了许多。”
  
  朱明艳点点头,只要不死,就还不至于太糟糕。
  
  秘书问:“姜闽那边,需要先保释他出来吗?”
  
  朱明艳怒道:“那个蠢货,就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吧!”
  
  其实姜闽与她是远亲,血缘已经十分稀薄,但姜闽的妈妈救过她母亲一命,她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才给姜闽那个小混混安排了一份工作,他虽然爱惹是生非,但人不聪明好控制,仓库那边也需要个自己人看着。没想到他竟忽然给她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,她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。
  
  秘书要离开时,忽然说:“对了,朱总,被打伤的男孩跟勘探公司的霓组长很熟,那个记者也是她朋友。我们运输鱼翅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,为什么这次就被记者知道了集装箱编号?”
  
  朱明艳皱眉,秘书的意思不言而喻——公司有内奸。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,前几天,接到张正清的电话,向她打听霓喃跟谢斐的关系,说谢斐不让他动这个女人。
  
  “知道了。”朱明艳挥挥手让秘书出去,她心里已有了个决定。
  
  宁潮声在术后第二天终于醒过来了,可是他状况不太好,失血过多,外加背后肋骨断了一根,需卧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。
  
  一直情绪冷静的宁爸爸见儿子睁开眼后,偏过头去,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地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泪。
  
  宁潮声第一句话就问:“小九没事吧?”
  
  霓喃看着他惨白的脸色,本来心疼极了,见他开口只晓得关心女人,不禁指着他哼道:“你这小破孩啊!”
  
  她摸了摸他的脸,轻声说:“一定很疼吧。”
  
  宁潮声扯了个笑容,轻轻摇头:“不疼了。别担心。”他又转向父亲,满是歉意地说,“爸,对不起。”
  
  霓喃听了只觉心酸,她问过他,你这么小就离开家,你爸爸都不担心你吗?她还记得那瞬间他的眼神暗了暗,低声说,我跟我爸的关系不怎么样,他不太喜欢我。
  
  这个傻孩子,你爸爸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?这两天一夜,宁爸爸几乎没怎么合眼。他只是如大多数的中国式父亲那样,不擅长表达情感。
  
  没多久,谢斐闻讯赶来,他带来了很多昂贵的水果与补品。
  
  “对不起,潮声。我代表翔盛向你道歉,是我们对员工监管不力,你放心养伤,我们会承担所有的费用。”他的语气特别诚恳,但话里的意图很明显是想推脱谢氏的责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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